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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8-8

「在一定的歷史條件裏面,人的本性就是命運。」(書背自白)

本來沒看過黃碧雲的小說,不過碰巧得悉她的《烈佬傳》得了紅樓夢獎首獎,並通篇以半白話半粵語文體寫成,於是乎膽粗粗借來一讀。

 

《烈佬傳》分〈此處〉、〈那處〉、〈彼處〉三章,以空間作線索敍述主角周未難的大半生。阿難一生在監獄出出入入,不做很多傷天害理的事,只是食白粉幾乎食了一生。作者沒作修飾,小說就像是阿難的口白,粵語詞彙不怕入文,文句也帶粵語文法。作者寫灣仔、寫監倉,寫到最後,阿難幾十歲人、風燭殘年,在中途宿舍,語氣一直淡然,好像說的就不是自己的前半生,而只是某人的某些往事。

幾十個角色一直在團團轉,卻不見得有人有好重戲份。雖然如此,阿難卻說:「如果我們的命,不是我們自己的,還會是其他人的,這樣我們每做一件事,都不只是我們自己的事。」(頁167)如何淡然,阿難最後還是在想「如果」:如果當年乜乜乜、如果當年物物物。

雖然小說算是跟時序寫,但章節之間、之內,敍述都頗為跳躍,一時這樣一時那樣,加上對話無引號,又頓逗不分,老實講這本小說不算易跟;只是一跟,不難繼續。也許小說在講的就是「烏(眉瞌睡)」:「成世迷迷糊糊,最好永遠不會醒過來。」(頁153)最後一章〈彼處〉,簡直是阿難的意識相簿,片段一路穿插,一時想起小時在上海、一時想起老爸、一時又想起大佬,到最後,也許正如大佬所言:「小心行自己要行的路,記着所有發生的事情,有一天,你會發覺你一無所有。」(頁23)

小說讀起來真的絲毫不烈。一切禍福,阿難沒悶哼一聲,全然承受。「人生的不幸,不過在於那極少的偶然。其他的事,理所當然,知道會發生,無所謂幸與不幸。」(頁80)只是烈的大抵是人性,人不到牆角,不會發力:「自己揀的路,不是絕路,又會行回頭。」(頁170)這時想起魯迅〈希望〉一句:「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在《烈佬傳》當中,冷冰冰的,沒有絕望,也沒有希望,只有彷似輪迴般的現世。能吊住烈佬命的,好像只有一股白粉癮,讓他們一時忘掉這個世界。

講起忘記、講起癮,我們吊的,又何止感官的癮?一本書、一齣戲,都是癮。大家活在這個世界上,也許都太痛苦,都想忘記。一句到尾,還不是心中對現世的不滿,勾起了心癮。只有在虛幻中食飽了,才能冷對現實的那些所謂絕望及希望。

但是作者想提的好像不是這個。

歷史帶給我們好多殘酷、好多痛苦,但我們終歸要看穿那些主觀的絕望與希望,不亢不卑的走我們自己的路。「如果你一生人是一盤棋,你可以想幾多步,你可不可以看通自己全盤棋,你幾時先知道是贏是輸?這盤棋有沒人贏過?(頁151)然後又想起之前聽過的一個理論:每個人所作出的抉擇,都是他當時(按其知識範圍及能力所限)所能作的最佳選擇。作者的粵語書寫,教我想起傳說中風靡一時的「三及第」文體(可惜我太年輕沒能領教),也算是香港文學的一次宣示。如果那個六十年代的阿難是當年很獅子山下面對命運咬緊牙關頂硬上的香港,那麼時至今日,這個風雨飄搖的香港,已經再不是當年那個甚麼都不用想的香港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烈佬傳》裏的那種烈,經過距離感的洗滌,只有自身的個性才能為命運帶來最終答案。阿難這一生,烏下烏下,無所謂醒不醒,都是自己選擇。

2014-8-9

 

延伸閱讀:

1.不為什麼,不是別的——讀黃碧雲《烈佬傳》(鄧小樺,2012)

2.航渡遺忘──《烈佬傳》(廖梅璇,2013)